卻說徐首輔提議由國子監石祭酒擔任報紙總裁官,又見沒有人反對,便對禮部尚書海書山道:「可以如此上奏天子!」集議是海尚書召集主持的,所以理當由他總結情況並奏報宮中。
「大宗伯慢著!」已經沉默半天的李佑突然開口阻止,拱手後對眾人道:「辦報養士的想法是由在下提出,如何辦好只有在下心裡最有數,如今各項籌備大都開動,先期銀錢已投入百餘兩,在下實在不忍半途而廢。所以斗膽毛遂自薦,在此還請諸公三思!」
這意思很明顯,就是要這個總裁官當,理由也很充分。武英殿大學士盧閣老看了看李佑,神色堅毅而勢在必得,又看了看石祭酒,出言道:「我看李大人為總裁未為不可。」
吏部尚書趙良仁對此點頭附和。文淵閣大學士楊進也說,按道理而言,不用李佑有失公允,或可並為總裁官。兵部尚書荀飛謙隨即也附和楊閣老。
萬年文華殿大學士袁立德掃視以上幾人,很直白地說:「輿論公器,豈可操於李輔世之手?」
此話確實很簡單粗暴,連個理由都沒有,但其實也不用說理由,大家都明白,李佑的名字就是最大的理由。但眾人都不好意思如此露骨,只有袁大學士最恨李佑才如此說話。
除袁大學士外,無論是首輔徐岳還是次輔彭春時,都感覺讓李佑這個狡詐百出又好鬥的仇家把持新生報紙,從各方面都很不令人放心,故而還不如讓石祭酒來主持此事。至少石祭酒是個公正的人,做事出自公心,少有偏私,和李佑相比有安全感。
還是贊同石祭酒的人多,最後徐首輔一錘定音道:「照原議上奏。」
李佑臉色綳得很緊,又一次拱手為禮道:「下官檢校右僉都御使、提督國子監學政李佑,再請首揆老大人及座中諸公三思!」
這口氣隱隱含有威脅之意,使得徐首輔十分不悅,呵斥道:「朝廷自有度量權衡,李大人不必再多言!」
李佑收起禮節,淡淡道;「諸公今日有所惠,下官感恩戴德,日後還要拜過諸君之賜。」隨即他轉身朝門外行去,走到門口時突然暴起,狠狠一腳蹬向門扇。
這朝房平時只是讓大臣早朝前歇腳所用,門禁並不嚴實,很大程度上就是擺設。經李大人奮力一踢,整片門扇登時飛到一丈外,轟然落在了午門外當值巡迴的宿衛官軍身旁,將幾位軍士嚇了一跳。
隨後他們又看到一位怒氣幾乎肉眼可見的年輕大人從東朝房門裡現身,向端門方向走去,卻沒敢上前阻攔。
他們眼又不瞎,能入東朝房廷議的官員,肯定不是凡流,瞧著又正在火頭上,還是不要招惹為好。反正還有別人在場,找別人問出此人姓名後上報就可以了,既然是有身份的官員,那跑不掉的。
毀損宮中器用,也是一項小小的罪名,不過幾十年來沒人犯過,今天卻公然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了一起。
罪名雖小,卻挺惹眼,叫不明真相的外人議論紛紛。看來在東朝房裡,李佑定然被眾大佬們聯手欺辱了,不知他受了多大的刺激才導致如此失態,想必是慘無人道的罷。壞了朝房門扇,這下少不得又要罰俸以示懲戒了。
話說李佑一怒而去,出了皇城,長隨韓宗迎上來問道:「老爺哪裡去?」
「既然彼輩不仁,那便休怪我不義!去西天請如來佛祖!」李大人憤憤道。
在他之前設想中,最擔心的事情只有一點,那就是在報上議論朝政很可能要引起朝廷或大或小的不滿,這中間平衡點不好拿捏。為此他心思都在這方面,但沒料到自己手裡的桃子直接被摘走。
報紙乾脆不辦還好,他也就不想了,反正作為提倡者但總會留名的。但現在的情況是,朝廷同意報紙開辦了,但主事者卻不是他。這就不能忍了,簡直就是將自己的成果拱手讓人,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更何況報紙已經被他視為操縱輿論、發展勢力、壯大根基的舉措,以後總不能事事都親自跳出來罷,總得有個合適的吹鼓手。所以怎能平白無故地為他人作嫁衣裳?
李大人口中「西天」指的是十王府,「如來佛祖」更不言而喻。
「聽說你最近又不安分,正在籌備辦報?什麼樣的報?」見了面,李佑尚未道出來意,歸德長公主反而先問了話。
李佑答道:「正為此事而來,卻有大事不好!」
大事不好的時候也太多了點……歸德長公主對此免疫了,不以為意地輕笑幾聲,「遇到難題了?」
李佑滿懷期待地點點頭,又聽千歲殿下拿腔捏調地諷刺道:「你不是很能幹么,自己單槍匹馬連段公公都能廢掉,還有什麼能難得住你?用得著尋我這女人家求助?」
李大人又一次對女人心思表示無語,這都什麼時候了,又提起這茬事。
上次對付段知恩時,為不走漏風聲將長公主瞞在鼓裡,還拿她當幌子和收尾工具,讓長公主心裡有點不憤,對此李佑也是清楚的。這段時間前前後後從肉體到精神已經安撫了數次,本以為已經風平浪靜,卻一不留神,小怨氣又在這裡冒了出來。
李佑悄聲道:「這次事關陛下,你既然沒興趣,那就告辭!」
果然,聽到與天子有關,歸德千歲立刻恢復了正經,喊住李佑問道:「慢著!你說清楚再走!」
李佑麻利地又轉過身,將今日東朝房集議過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你們文臣辦報,這與陛下何干?」歸德長公主疑惑道。
李佑剛想吐槽一句「婦人頭髮長見識短」,但考慮到局勢險惡便生生扼住,只分析道:「朝廷是陛下的朝廷,百姓也是陛下的百姓,本該不分軒輊!報紙這個東西,既是朝廷的,也該是百姓的!如果報紙成了石祭酒所說那樣的報紙,後果將如何?文人互相吹捧之下,長此以往百姓只知有朝廷,而不知有陛下了!」
歸德長公主不是蠢人,李佑稍稍點撥,便立刻明白了事態。如果徹底成了文官把持的朝廷喉舌類報紙,顯然對天子是不利的。
生怕千歲殿下理解不到其中意義,並為了自己的事業,李佑不惜暫時充當了文官集團的叛徒,很露骨地說:「以我的看法,陛下應該鼓勵報紙議論針砭朝政!只有如此,才可在輿論里牽制文官,稍稍挽回被動情勢!」
這一句,確實深深觸動了歸德長公主,讓她陷入了長達一刻鐘的沉思……
到了次日,太陽照常升起,李佑來到國子監。他剛坐定於彝倫堂西房,便見石祭酒主動上門拜訪。請進來後,李佑只顧低頭喝茶,連寒暄也沒有。
石祭酒並沒有著惱,「李大人不要失了方寸,本官前來只是想告訴你,昨日之事乃是朝中袞袞諸公挑撥你我內鬥而已。」
當局者迷,李佑卻沒想到這些,聞言抬頭道:「請講。」
「無論你如何想,昨日本官闡述心中所思,確實只為抒發見解,並未主動求官,也實未曾料到被推為辦報總裁官。」
李佑回想當時情況,石祭酒的確沒有開口說要當報紙總裁,是徐首輔主動提出要推舉石大人的。
不過明面上雖是這樣,但是官場中的事情,用得著事事明說么?誰能確定真假虛實?這方面輕信別人的,都是缺心眼,更別說李佑本性多疑。
石祭酒見李佑並不表態,進一步解釋道:「按說任用我為總裁,你便不合適留於此地,朝廷應當將你調離國子監,另行委派差遣。然而昨日卻無一人提起,這便可以說明,諸公故意留了你在國子監。
其居心昭然若揭,無非就是期望你與本官爭鬥,他們也好趁虛而入、漁翁得利,將報紙掌控住。所以,本官請李大人不要中計。」
不得不說,石祭酒的話很有道理,李佑又想起,昨天石祭酒可是放了地圖炮的人,轉眼間就被重用,其中果然有些說道。再說以石祭酒的為人,也不至於跑到這裡使詐。
好罷,道理是道理,行動是行動,如果講理有用,那麼還要行動作甚?李佑放下茶杯,試探道:「那就請石大人向朝廷上疏,辭掉辦報總裁差遣好了。」
石祭酒沉吟片刻,果斷拒絕道:「無論什麼緣由,既然朝廷將重任託付,本官便只有盡心去做,焉有推三阻四之理!何況平心而論,本官不以為李大人是合適接手辦報之人,公器也不能私相授受,所以讓賢無從談起!」
李佑怒道:「這就是石大人的誠意?你就是這種態度,還勸我不要中計?」
「言盡於此,隨便李大人怎麼說,但公私有所不同,本官問心無愧!」石祭酒起身告辭。
好罷,真正正直的人是值得敬佩的,但是也僅此而已。李佑其實並沒有在意石祭酒是不是請辭,他只是朝廷諸公推出的前台而已,沒有石大人也有張大人王大人之類的。